“帆布中的爱马仕”如何建立职业标准?
一泽信三郎帆布应该是恪守传统的京都老店的代表之一。它们也许显得不够变通、落后于时代,但从某种意义上说,它们建立并维持着职人在产品上的标准。也正因为有这样的工作可以选择——更体面,更职业化,更受人尊敬——才会有更多年轻一代愿意走近这些传统工艺。
70 岁的帆布职人一泽信三郎有一套自己的时尚系统:瓜皮小帽,衬衫。这组形象也引申到了他的一套名片上,心情不错的时候,他会用这套“限量版”名片替换普通版名片。
属于一泽信三郎的一个典型工作日始于位于“一泽信三郎”帆布京都店二层的神龛前。这个神龛架得有点高,客人们一般注意不到它。一泽信三郎熟练地爬高、为它换香,然后祈求一天拥有一个顺利的开端。他扫了眼店铺:“啊,都快卖空了。”
谁让他的品牌被传成了“帆布界的爱马仕”呢。想让他抓狂?给他一个带线头的帆布包吧——这违背了他的职人准则。在他的标准里,一个帆布包该有的合格品相就包括“绝对不能有一根线头冒出来”。为此,他要求员工们在处理口袋这类接缝的时候使用一种 U 型缝线,线头打结后再塞入 U 型缝线的两条平行线之间。
“我们的包,你绝对看不到线头冒出来。”一泽信三郎有些得意。
在这个稍有些燥热留存的 9 月周一,“一泽信三郎帆布”的存货已比不上平常。日本刚刚过完一个三连休,中国也刚刚度过中秋假日。那一天,不少拜访店铺的客人都在说中文。
“我们的包到底对中国客人有什么吸引力?”他很想弄清楚这个问题,他没有花钱做过什么推广,公司的工厂就在隔壁街区,步行三五分钟就能进到工厂楼上,这为他省下了一部分物流成本。有人会觉得他的包略贵,但一听说他家的 OEM 订单不会降价一毛钱——可能还会因为新增 logo 等贴片设计而成本更高,瞬间又会觉得店里的零售价颇为合理。
与日本市场上的同等质量帆布包相比,它的价格倒是适中。
眼下,他正在为店内库存渐空而感到困扰。日本的三连休假期,让他无法及时安排职人补货。已有的、新的 OEM 订单也占据了工厂的部分作业时间。总之,这几天的制作速度,根本赶不上销售速度。
一泽信三郎帆布包括职人在内,整间公司大概有 70 个人,职人们也并非计件计酬,而是采用固定工资制度。缝纫职人与负责缝纫商标、五金的搭档助理两人一组,共同负责帆布包的制作。如果是比较简单的结构的帆布包,这一组职人一天大概可以制作 20 个。职人们从搭档助理做起到踩上缝纫机板,一般要花费七八年时间。
这些职人的流动率低到让人难以想象。一泽信三郎公司里有一个著名的“职场传说”般的人物——黑岩优大,他在大学毕业后直接从东京奔来京都,因为喜欢做手工艺,所以打定主意要找一个相关行业的工作。但他等一泽信三郎的这份工作足足等了两年半,直到有人退休才找到一个空位入职。在等待期间,他做着煤气公司的销售员,隔一段时间就来工坊打听消息。
一泽信三郎总说自己是对公司“最没用的人”,但显然,他的各种标准与计划仍在深深影响着这家公司。他讨厌花哨的设计,喜欢自家产品的第一个理由就是结实、可以长久使用,第二点是好用,第三点就是没有多余的东西,简单。
公司承接 OEM 代工,因此,也会有品牌找上来做联名商品。他把值得纪念的联名商品摆在会议室里当样品,告诉人们那些设计中的小心思——比如,与动画制作公司“虫制作”合作的阿童木主题帆布包,密密麻麻的阿童木图案中,只有一个阿童木眨了眨眼。
他的公司仿佛在京都的漫长时光中停滞,传统的技术、传统的师徒方式、传统的客户关系——这些供应商与他的家族缔结了深厚的合作情谊,哪怕是在他深陷官司的时候,也公开声明,支持了他的新品牌。
连店铺,他也只愿意开一间,因为离工厂近,可以合理节约成本,维持售价。那些想要订购帆布包的顾客,如果没有机会拜访本店,就只能趁着一泽信三郎到某个城市的百货店做 pop-up store 的时候扫货,或者去官网订购——但是线上系统只支持填写订购表单,然后由工作人员发送实体信件到户,再通过各类结算方式付款。至于收货?没有库存的话,可能得等上两个月。
稍有变化的,可能只有增加了适配手机的侧袋,或者纹样,以及增添了麻布料——这是他太太的建议。
“我是个落后于时代的人。”一泽信三郎迄今还在使用翻盖手机。他不肯透露具体的营收数额,但他承认,年营收超过 10 亿日元(约合 6652.6 万元人民币)。
如果称赞一泽信三郎做了间不错的“百年老店”,他可能会毫不客气地给你一个稍带嘲弄的眼神。
想在京都寻访老店?那真是太容易不过了。根据日本企业信用调查公司 Teikoku Databank 2019 年发布的《老铺企业实态调查》,京都有 1403 家百年老店。细尾真孝也提到,京都有太多创业五六百年的公司了。所以,想称赞有 114 年历史的“一泽信三郎”帆布,“老店”招牌似乎没有太多说服力。
“一泽信三郎帆布”的前身“一泽帆布”,由一泽信三郎的曾祖父一泽喜兵卫创办,当时他只是用缝纫机缝制一些运动衬衫和装工具(牛奶瓶、酒瓶、木工工具等)的小包袋。
喜兵卫的儿子常次郎正式确立了帆布包这个核心商品,他算是家族里第一个认真钻研技艺的职人,在 1000 日元可以建一座房子的时候,他花 400 日元买了缝纫机,开始为周边的店铺制作帆布包。牛奶店、药店、卖酒的店、木工……这些顾客带着他制作的帆布包骑着自行车,就像他的户外广告牌一样,也在为“一泽帆布”提升认知度。
“一泽帆布”品牌打响知名度,则是通过登山包、帐篷等户外用品。第三代一泽信夫将帆布包的客群扩大到年轻人与观光客,第四代一泽信三郎于 1980 年继承家业之后,不断改善工作环境,比起老款包,他为品牌加入一些设计元素,又将公司从 20 多人扩充到 70 人左右。
自 1905 年创业至今,这家工坊始终保持手工作业。使用的材料,主要是棉帆布与麻帆布。一泽信三郎选用专门订购的一等品棉质帆布,并开发了 15 个颜色,麻帆布则有 6 个颜色。染色也是与常年合作的染色工厂合作,添加防水液材料,不断试错后,确定了一套加工流程。
缝纫帆布的丝线,采用了在南极搭的帐篷都会使用的同种丝线——坚韧、不易断,随着时间流逝,丝线收紧,强度反而会增加;色彩上,它也会随帆布包一同褪色。
一泽信三郎没有自己的设计师,所有帆布包都是由公司全体员工一同讨论、设计、试用、改进。每个月,公司会开一次新品试用会。
2001 年至 2011 年这 10 年间,围绕一泽信夫的两封遗嘱,他的儿子们为了经营权、股权产生了激烈的争夺。2004 年信三郎被判败诉,被迫离开“一泽帆布”,2006 年带着旧部职人建立“一泽信三郎帆布”。此后,信三郎的妻子再度就遗言一事提起诉讼,于 2009 年胜诉,二人得以回归一泽帆布。由此,一泽信三郎的新帆布品牌才和老的“一泽帆布”品牌统一。
如今,“一泽信三郎帆布”之下有三个子品牌:纯色棉帆布制品叫“信三郎帆布”,印花棉帆布与麻帆布制品叫“信三郎布包”,复刻从前职人作品的帆布包叫“一泽帆布制”。“信三郎帆布”这几个字,出自一泽信三郎的手书。
未来预想图、秦朔朋友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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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泽信三郎(Ichizawa Shinzaburo)
一泽信三郎帆布社长
Q: 让顾客们耿耿于怀的,可能还是一泽信三郎帆布只有一间店。
A: 如果开新店,需要更多的职人,刚才你们也参观了工坊,职人不是那么好培养的,要花时间。如果是在上海、东京或者其他地方开店的话,我们必须做出同样品质的包。可是,要成为独当一面的职人,需要花 5 年、15 年,甚至更久。
就像我们的包,我们也没有数过它的种类。如果我们花钱用电脑、全自动机器来做我们的包,确实一天可以做几百个,甚至上千个。可是这样就要减少包的种类,对客人来说,这就没意思了。客人来我们店,会看见各种各样的包,很齐全,他可以选择最喜欢的。现在的企业的潮流是大量制作、大量销售——大部分企业都在这么做,这真无趣,感受不到人做的东西的温度。我们职人,并不是用电脑全自动做包,而是要手动操作机械来做。
Q: 为什么要花 5 到 15 年这么长时间去培养一个职人?究竟是在培养什么呢?
A: 做包看似简单,实际上是很复杂的工作。那两个人的小组,要负责做 30 个种类的包,这其中,包括 15 种颜色的棉,6 种颜色的麻,还有数不尽的纹样。想想 30 乘以各种颜色吧,它们还有不同颜色的包边和线。有时,他们也会同时做 3 种不同的包。总之工作比想象中复杂。
我们这里很有趣的一点是,每两个人的小组会同时做各种各样的包,所以不会像麦当劳的流水线那样,每个人负责一个领域、有工作流程手册。如果这些人只做一种包,每个人只负责一个工序,这份工作会变得很无趣。不断去完成一个包,要自己思考不同种类包的各种设计和工序,这对职人来说比较有成就感,所以说,这个工作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。
大家都在大量生产,在思考怎么减少成本、提高营业额。但我觉得,做事要考虑独立性、专业性。我们的帆布包,不会输给任何地方。很多地方在搞大量生产、大量销售甚至特价销售,开始明明卖着高价,一有库存就当成特价品卖掉——这种思考方式是不行的,明明需求有多少做多少就行了,就是东西做太多了,地球才越变越奇怪。
Q: 日本有所谓的职人文化,京都也有很多职人,你也管理着很多职人。你觉得要成为一个优秀的职人,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?
A: 京都现在是个观光城市。本来这里有很多职人,如今也在减少,被大量生产的东西压制住了。商品一旦流通起来,职人就没法跟客人直接接触了。
我觉得成为职人的条件,第一是对做东西要有热情、感兴趣,与性别、学历无关。我们招人的时候,并没有什么笔试——如果笔试的话,估计全部人都会被淘汰掉,因为谁也回答不了我出的问题。我们招人,数数只要能数到 50 就行了。总而言之,就是精神点,对做东西感兴趣,性格开朗、温和。
以前那些“白领”,也就是穿西装的那些人,看起来社会地位都是属于比较上层的。现在,特别京都这一带,人们对职人的看法慢慢改变了。做日本料理的人,还有做庭院和小院子的人都是职人。小时候大家对职人没有什么羡慕的感觉,觉得职人比较脏,还是白领比较令人羡慕。但是现在正相反,职人比白领更受重视,希望能成为职人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多了。现在日本面临人口老龄化,出生率也低,有一些年轻人愿意来从事这个行业,这是个好事。
Q: 你遇到过比较大的困难是什么?
A: 最初是职人这个工作比较受人轻视,想要召集优秀的职人比较困难,但是现在不同了,比较好招到优秀的职人。要说最大的困难,就是我们用天然的棉麻材料。它们不会腐烂,也不会因紧缩、膨胀变形,能量产,染色的话也不褪色,线也不会松掉。以前没有那么多化工制品的时候,这种材料要多少有多少。化工制品越来越多之后,做材料的地方可能突然不做这种天然材料了,怎么把原材料弄到手,怎么确保材料的量足够,变得越来越困难。
Q: 一泽家族的帆布包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日本流行起来的?
A: 之前我们主要给医生,或者卖酒的、开商店的专业人士做包,中间有段时间是做专业的登山包。1970 年代前后,社会风潮发生变化,服装突然变得比较休闲化了,这也是帆布包比较适合搭配的服装风格。之前男人都是不拿包的,最多带着包袱皮。但慢慢地,男人手上会拿几个包,日常也会开始使用帆布包了。我们就顺应客人需求的变化,在产品上做了些改变。
但我还是觉得,我们公司本身并没有做特别多的改革,我不想大量生产制造,不想大量开店,还是现在的这种工作方式让我们比较有成就感,我也不想改变目前公司的状态,还是以这样的节奏继续发展下去比较好。
也正因为没有太多变化,我们三五十年前制作的包袋,哪怕公司没有设计图了,现在还可以复刻出来。当然也有特别的纹案,可能是为某个纪念活动专门去染的——那是当年特制的颜色。如果大量生产的话,就必须外包或者有很多关联公司,就没法维持现在的质量。
Q: 你是家族生意的第四代传人,你怎么看职人的家业传承?
A: 我出生的时候,做包的工厂跟住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。以前日本这种业态比较多——住房跟工作场所一体化,估计中国古代也是这样子。我从出生开始就闻着帆布的味道,听着机械的声音长大。一开始,我并没有继承家业的想法,也去了其他公司上班。但最终我想,如果我不回来继承家业的话,这个事业是不是就会荒废掉了。随着时代不同,有时客人多,有时客人少,但一直会有对我们产品感兴趣、使用它的人。
我们现在有 114 年的历史,但在京都,有很多历史更悠久的老店。本业的确非常重要,但时代慢慢在改变。就比如一开始来的客人跟现在的客人是不同的,当然一开始也没这么多人来。我们也要做顺应时代的东西。你会看到一些两三百年的老店规模也没有变得很大——规模越大,浪来得越大。但我感觉比起创业,出生在这种家庭还是挺好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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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:赵慧、米川健 | 编辑:赵慧
海报设计:王方宏 | 微信编辑:吕姝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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